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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燮:起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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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篇

 

梁剑说:郭匡燮老师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领导,也是迄今为止除父母外对我影响最大的三位师长之一。匡燮老师一生为文,年轻时便才华横溢,90年代出版发行的《无标题散文》让中国文坛为之侧目,余秋雨、贾平凹等当代散文大家均给予很高的评价,著名学者石岗先生评价其为“真正的文人”。郭老师退休后,以文自娱,几年间他的六卷本《我与世界》系列已完成过半。郭老师的散文文笔优美,流畅自然而又富有哲理,今天为大家选播的来自他的文集《我的起源》。


 


起  名

 

 

我的名字是一位老秀才起的,他叫贾凤池,家在西小梵村的最西头,离我家住的西小梵东沟,约五里之遥。他是清朝末年最后一批科举考试的秀才,我记得他时,他已是位老人了。

 

他给我起的名字,无论过去还是今天看来,都是两个字古怪的连在一起:匡燮。

 

人类的名字,至今为止,不管国内国外,东方西方,重复的居多,汉民族更不待言,重名重姓的可以说比比皆是,往往寻人的,一个地区同样的名字成百上千,使寻人者如大海捞针,莫衷一是。像我名字中的这个燮字,长大了,知道这个字也是多用在名字里的,比如,古人中最熟悉的是郑板桥郑燮,今人有乒乓名将张燮林。然将匡和燮两个字连在一起用作人名的,在我大半生中,茫茫人海,还从未发现有过重复。有次我和小女昭昭说及此事,她不以为然,说若在网上查起来,不会没有,或者少一些罢了,却也一直没有查给我看过。

 

无论如何,由于名字的这种怪僻,便不断引来误读,甚至是麻烦。


记得在渭南上中学时,有一年,大街的墙壁上发现了一条“反标”。反标是那个时代的大事件,一经破案,重则杀头,轻则坐牢。偏偏那反标后面的名字是“火围言”。我的名字中的“燮”字,还有个异体写法“爕”,正是“火围言”,公安局破案,明查暗访,学校里也有了风声,同学们知道了,竟不知轻重的在我面前戏笑说:“火围言,不就是你那个燮吗?”这让我着实吃一惊,明知道这反标与己无关,却还是有了些戒备在心里,万一说是我写的呢?就很是忐忑了一阵子。

 

而且,我从上小学乃至上大学,第一堂课点名,老师从未点对过,一般都要将燮字念作变。“郭匡变!”老师叫道。同学们一片哄笑。我只得站起来,不好意思纠正说:“老师,我不叫郭匡变,我叫郭匡燮。”最有趣的是大学一年级,那一堂的外语课,是位女老师,刚毕业不久,白皙的脸上戴着近视镜,她本来就拘束,眼盯着花名册一个个地叫名字,然后抬起头来,看一下应声了的同学,课堂上一片肃穆。当她点到我的名字时,把燮认作了恋爱的恋,她埋在花名册上大声叫道:“郭匡恋!”然后将头从花名册上抬起来,向堂下搜寻着。同学们立即哗然,爆发出狂野的笑声来。她不知道发生了怎样可笑的事情,我站起来了,说:“老师,那不是恋,我叫郭匡燮。”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女老师腾的脸红了。这件事至今忆起,犹觉有趣,就为了那个怪老头给我起了个怪名字。


可是,当年我们的老校长,后来是我岳父的郭琦先生,却不是这样看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声势浩大。我们学校师生参加了长安县万人社教团。我分到一个靠山的生产队负责宣传,十分积极,便被认为搞出了一点成绩,登在了社教团办的报纸上,老校长看到了我的这个名字,有些诧异。我所在的学校是陕西师范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师范院校当时生员多来自农村,又多是农村中的贫下中农子弟。老校长诧异于自己的学生中竟还有这样古意昂然的有学问的名字,便问女儿,当时我的同班同学,后来是我妻子的郭薇林,他说:“你的这位同学,看名字家庭是大地主吧?”妻说:“什么呀,人家可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哩。”老校长的意思是,这名字一般的家庭是起不出来的。


的确如此,我查过字典,匡是匡正、辅佐的意思,燮为调和、燮理阴阳的意思,两个字连在一起,便有治国安邦之意存焉,是有将相之才者方可配得。然而,我这个名字的初衷却并非如此,只因按我的八字推算,命里缺火,燮字的另一写法是“爕”,这样就找到了三火围一言这个怪字。然而,母亲的解释很直白,她说这匡字就是诓的意思,燮就是楔,把这娃子一诓来,“哐噹”一下楔住,他就再也跑不了啦。

 

母亲的话虽是说笑,但不无担心我夭亡的深意在里边。原来,在我前边,母亲还生过一个儿子。她这个儿子生的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副主贵之相,全家人爱如掌上明珠。爷爷看过《红楼梦》,也就为他起了个宝玉的名字,除了喂奶和夜里随了母亲外,便整日里揣在爷爷怀里,真如那贾母疼爱贾宝玉一般。谁料好景不常,贵儿难养,这宝玉长不到两岁,就夭亡了。全家人像塌了天,悲痛不已,特别是爷爷更是痛不欲生。像这样两岁不到的孩子,在我们乡间,夭亡后通常是拿席片儿卷了,撂到地里喂狗或是喂狼了事。可爷爷却要亲自埋葬宝玉,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哭道:“宝玉呀,你怎么不活过来呢?你要是活了,爷爷我来当你的孙子也行呀!”其悲痛如此。


宝玉的死,给全家人蒙上了驱不散的阴云。

母亲说,这宝玉是眼看着没有了奶吃才得病死的,原因是又怀上了我。

 

当时,母亲是决意要保住宝玉这颗全家人的掌上明珠的,便暗暗地决定堕胎。但当时山区农村既缺药物,又无医院,无奈之下,母亲背过全家,悄悄请了位会揉肚子的老婆婆,要把我揉掉,晚上,还让我八九岁的哥哥踩她的肚子。原来揉肚子也是民间于当年通行的堕胎方法,哪知我却在娘肚里拼命的坚持着不肯掉下。终于没有了效果,宝玉只好去吃面糊和米油儿度日,米油是生孩子月子里吃的,也是好东西,怎耐宝玉不服,吃了总拉肚子,日子一久,眼窝陷了,明亮的眼睛也失了神。有一天,忽然染病,不治夭亡。


接下来是我出生了。

后来,母亲回忆说,那宝玉生下来是白胖白胖,可我落草时,却满身汗毛,一脸皱纹,瘦得像个猴儿。

但全家见又添了男丁,还是一片欢喜。爷爷更是高兴,如今猜想,他老人家的这份欣喜,或不光因为是个男娃,怕还以为我是他那个宝贝孙子宝玉又转世托生了呢?爷爷便格外地谨慎起来,不再自己给孙子起名,而是专程请那位前清老秀才贾凤池贾老先生登门,掐八字算卦,为我仔细推敲起名字来了。

 

贾老先生平常到我家来,那是来就食的,他的家境过去如何,我不知道,但见他晚年潦倒,衣食艰辛,虽我家也不富裕,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但爷爷喜交读书人,总是热情接待,就那么大半天的闲坐着,到了饭时也不走,这让做饭的母亲很为难,不断催我去打探老先生走了没有,我的回答是没走,说话时也无端的显出烦躁来。


西小梵贾家是个大家族,一大片青房瓦舍围在砖砌的围墙内,许多户人家没有杂姓,家家都是砖门楼,大院落的总大门更是砖砌的,门楼上厦着青瓦,门外是一条大路通往外村。想来,这贾家原也是庄户人家,富裕了,就让子侄读书,清末便出了秀才贾凤池。但他是清末最后一次科举进的学,之后废了科举,他也断了进身之路,只好在乡村做了一辈子的私塾老师。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子嗣的缘故,到老年穷愁潦倒,四处就食。后来,贾家又出了一个人物,叫贾汉,当过日伪时期的洛阳县县长,贾家又盛极一时。抗战胜利,贾汉成了汉奸,被枪决。自此贾家一蹶不振,子侄中又出了些不肖子弟,赌博,抽大烟,一份诺大家业,就迅速败落了下来。解放后土改,大多定成份都是中农。贾凤池应是贾汉的父亲一辈,解放前后就去世了,土改中定了什么成分,我不清楚,但他的潦倒情景,我是见过的了。

 

不过,贾老秀才尽管潦倒,却总一身长袍马褂,虽然脏兮兮的很是破旧了些,头上一顶黑色的瓜皮小帽,走起路来,瘦高个子,背手含胸的迈着八字步。看见这么一个老头缓慢地从村头走来时,那肯定就是他。这时候,爷爷便放下手中活计,笑着把他让进小屋里。

 

两个人整上午坐着说话,却从不作大笑和高声。

与往常就食不同,这次是爷爷请他来的,来为我算命掐八字起名的,想必老先生就多了许多精神,除了步态轻快一些,一进门或许还寒暄了起来。

“请进,快请进。”

“哦,岂敢,岂敢。”

两个人恭手谦让,微笑着。

老秀才少有的很开心,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还有价值。


这一次,他给我掐了八字,算了命。说我是白蜡金命,命中缺火。然后,把结果写在一张敬神用的黄表纸上。我在渭南上中学,有一年暑假回家,翻腾窑中的一个旧式大立柜,忽然在一个破纸盒中发现了这张留有老秀才墨迹的黄表纸,字是馆阁体,齐整而秀丽,那上面写的正是我的命。

 

白蜡金命,缺火。

啊,是白蜡上的一点金哩,可是白色的蜡烛上还能有金么?如此说来,在我一生中别说大富大贵不可能,与钱财也是无缘的了。中国的命运哲学是命中缺啥,就设法从名字中补啥。老秀才就动起脑筋来,于是就有了作为我名字的这两个字:匡燮。也亏得这老秀才有学问,想得出来。

 

这名字实在高古,念起来拗口,无怪我的中学同学许多人都不叫我的全名,只叫我“老匡”。早晨上学,有人在门外高声呼唤:

“老匡,快,我们先走了。”

我听见就答应,觉得是昵称。

 

大学毕业,分到小城工作,十年间,同样有人“老匡,老匡”的叫我,之后搞创作,我把匡燮当作笔名用,朋友们又以为我姓匡。有次在外地开笔会,一位匡性女作家,特地找我来联宗,亲切地称我哥。我故意不解释,笑着点头。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却是很少正名,就这么个古怪名字,任凭大家如何叫都行,除非是在老师的课堂上。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有时想想,我的这名字还真的是好,一是重名少,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人世间,少一些重复,便是多了些清净。二是,这个名字或许还标志着那个书香时代的结束和目下这个世俗时代的开始,我的这名字,恰就嵌在了这两个时代的连接处,尴尬着也鲜活着。这样说来,我还得真要说一声:

“谢谢你,这位故去的贾秀才贾老先生。” 

二零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於悟道轩南窗下

 

附:作者介绍

匡燮,河南孟津人。1942年出生于邙山深处一个叫西小梵的东沟村,1966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初中时开始发表作品,后辍笔。中年重拾旧业,专事散文创作,有散文集《野花凄迷》《无标题散文》《悟道轩杂品》《记忆蛛网》《菩提树下》等数部。有多篇散文被选本编入,亦在央视播出,并多次获得大奖。历任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文艺部主任、副台长,陕西文艺广播电台台长,高级记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